黄文玲

时而疯癫的大学生小杨，在写完《佐慈》这个故事后，就再也不在人间清醒了。

风很大，干冷，月亮明明白白的照着，冬天的夜干干脆脆的来了，有点不留情面，有点讽刺。

月亮下的小村是寂静的，月亮下的小院寂寞的，有点惨白。

月亮下的影子一动不动，只有那影子手中夹着的烟，忽明忽暗。

院子里的狗发出谄媚的叫声。

那影子是尹明灿，那家是尹明灿自己的家，这是他第三次偷偷的潜回到自己的家门前，向院里偷窥。

房子是他亲手盖的，院子里的枣树是他亲手栽的，院子里的狗，也是他从野地里捡回来的，捡回来时己经奄奄一息，是他一点点把它救活的。

院子里的女人是他的，孩子也是他的。

院子里所有的一切，都流淌着他的血汗，都是他的辛苦付出，是他前半生的积累，他对他家里的一切都是有感情的。

唯有，唯有院子里的女人除外。

他现在要亲手把这里的一切全毁了。

他想过很多种毁灭这里的方法，比如一把火，比如……，不，不能，他又会马上否决掉，他的女儿还在里面，他的狗，他的枣树……这可都是鲜活的生命啊！

他心想的有多狠，他的手抖的就有多厉害。

每一次都会遇到阻碍，每一次都有不同的借口。

这一次，他打定主意这是最后一次。

他要彻彻底底的和这个让他厌恶的女人，一刀两断。

为了这一天，他苦打苦熬，漂泊异国他乡，曾经有多少个日夜，他为了那个当初欺骗过她的女人，悔恨交加。

从前他日子穷，孩子小，老母亲需要有人照顾，既没有事业做为支撑，又没有美人娇娘做为备选，他只得含恨，忍了。

从结婚到现在，他和她呆在一起的日子，总共没有半年，出国的打拼的日子，除非必要，他从不主动跟她联系。

他们从不曾有过，像其他恩爱夫妻那样，心贴心的说过知心话，更别提什么水乳交融，如胶似漆了。

他之所以更加的发奋图强，卧薪尝胆，就是为了要摆脱她。

经过十年的打拼，现在江山稳固，美人在怀。

他终于可以摆脱她了。

明灿家的村子离小城不到十里，村子看上去挺大，真的走进去就会发现，断壁残垣占了一小半，老弱病残占了一小半，老光棍和小光棍又占了一小半。

但凡有点本事，有点钱的，不是住进小县城，就是定居大都市。

明灿家的新房是两层半小楼，外墙水泥砂浆全面粉刷，内墙乳胶漆彻底抹白，屋地大块的白磁砖铺旧，院地灰磁砖铺成。

厕所两个，屋内一个院子一个，不管是房屋布局还是装修风格，全都按照城里时下最流行的式样。

按明灿妈的吩咐，还特意花了大价钱，在院子东边，打了个十七米深的水井，以防停水。

厨房里墙砖，地砖，新式厨柜，一应俱全。

院子左侧的小花坛里面，明灿妈暂时种上了青菜，从砖缝里长出的杂草，被明灿妈薅的一根不剩。

她还在水井西周搭了个葡萄架，井盖平常是盖着的，每到春夏季节，她都会坐在葡萄架下的井台上，摇着蒲扇，喝着用井开水沏的茶，啍着小曲，一种自志得意满的快活。

纵然再怎么志得意满，只要一想到儿子如今还单着，她的志得意满就会大打折扣。

就像她喝的，沏了好几道的毛尖茶一样，味道有所欠缺。

房子的大门钥匙，明灿妈一天到晚的别在裤腰上，一走一响，一响一颤，和她身上的关节和肉一样。

极尽夸張地炫耀着，她的主权和领土的完整性。

这，可是她毕生的心血呀！

这也是她后半辈子的安乐窝。

只是，左右邻居全都搬进了城里，只留下两个紧闭的，生了锈的大铁门，从院子里长出的杂草，探头探脑的伸出了院子外，把明灿家的房子衬托的，要多突兀就多突兀，要多荒凉就多荒凉。

呈显山露水之势，招惹一些不怀好意的嫉妒和恨意。

好在后一排房子里，还有三家老死都搬不走的邻居，因为儿女们都住进了大都市，老人执意死也要死在老家。

前一排还有西家，也是老死都搬不走的邻居，两家是老光棍，没啥想头了，只能眼睁睁的看着自己的脚步，孤零零一天一天向坟墓迈进。

两家是小光棍，也是注定了一生都是光棍，老光棍的今天，就是他们的明天。

因为他俩一个是哑巴，一个精神病。

精神病是因为学习压力大，正读高中时，突然得了个精神失常。

他能站在烈日下，或某个角落里，一站就是一天，一动也不动，不说话，不吃饭不喝水，跟个“活神仙”差不多。

当今社会精明能干的，都还没有着落，哪能轮到他俩。

除非那女的也是个傻子，这话也不对，哪个傻妞不是嫁了个好汉。

明灿有时候在心里想，如果一个女人脑子有毛病或身体有缺陷，准剩不下，即使是“弯刀对着瓢切菜”她们也未必肯，刀柄再怎么残，韧口一样锋利。

而一个男人要是身体上有什么缺陷，那些脑子有毛病的，压根也别提，他们要是想“弯刀对着瓢切菜”，啍啍，想瞎他们的眼。

啥“菜”他们也切不着，还得是个秃瓢剩在那。

像明灿这样的，要不是自己一而再再而三的妥协，也得剩余在这几个光棍中间，与他们做伴，老死都搬不走。

如果一个男人，既没长相又没脑子，也没有豪门父母做后台，还能娶到漂亮老婆，想一想吧，不是讽刺就是痴心妄想。

“女人咋恁缺呢？

啥东西一缺就抢手。

从古到今，都是钱和女人最抢手。

下辈子如果还投胎做个人的话，最好把俺也托生成个女人，让俺也成个抢手货，哎！”

尹明灿在心里嘀咕道。

“就怕到那时，女人也像股票那样crash！。

看看现在的女人们，一个个不可一世的样，不是高贵的像个公主，就是傲慢的像个女王。

女人能顶半边天的时代早过了，现在差不多，整片天空都被她们霸占了，啥世道啊！

毕竟哪里有压迫，哪里就有反抗。

也许在不久的将来，男人就该翻身了！”

尹明灿拍了拍自己的脑门，他这是又进入幻界了。

明灿今年三十九岁，父亲死的早，是母亲一个人把他从十岁拉扯到大，有一个姐姐，远嫁外地。

妻子佐慈比他小六岁，二十三岁嫁给他，给他生了一个女儿，今年八岁。

明灿孝顺母亲，友好邻居，爱护猫狗，他会把塞进他嘴里的东西，再抠出来给他的狗。

家里的一草一木他都细心呵护着，只要是他明灿家的，他都护着。

唯有一样，是他不想要的，那就是他的女人。

他不但不像呵护花草和他的狗那样呵护她，并且还对他存在极大的厌恶和怨恨。

他看她时，都不如他看他家的那条狗亲切。

他恨她结婚前不该隐瞒，她有先天性心脏病这个事实，他怨她为他生了一个，也患有先天性心脏病的女儿。

明灿从小没有父亲，在母亲榜样力量的影响下，他知道要自强，万事只能靠自己，得活出个人样。

他的自尊心特别强，不但要活出个人样，还要比别人强，决不能让人因为没有父亲而可怜自己，轻看自己。

他只上完小学五年级便出去打工了，不辞辛苦，省吃俭用，只为能在村里盖一所像样的房子。

现在房子有了，他得有个媳妇，必须得有，并且媳妇必须得漂亮，那是尊严，是颜面。

村里的光棍汉多了，父母健在的，有房有车的，还都在那单着，没什么可稀奇的。

明灿以为，什么事都可以凭着自己的努力去争取，唯有媳妇，并不能随他的意志，要风得风，要雨得雨。

眼瞅着年龄一年大一年，在农村，男人一旦过了三十岁，就悬了。

别的男人可以单着，他不能，香火不允许，自尊心也不允许。

论相貌，明灿又高又帅，几乎遗传了父母的所有优点。

论才华，虽然学历不高，但他既精明又能干，啥东西一学就会。

纵然父亲的早亡给他留下了很多的磨难，但上帝又在其他地方给了他相应的补偿。

明灿心高气傲，早年，给他介绍的女孩，不是嫌高就是嫌低，不是嫌肥就是嫌瘦。

有两个女孩倒是不高不低，肥瘦相当，细皮嫩肉，又有学问又是城里人，还有现成的房子。

如果娶回村里，自然是拔尖的，一枝独秀，绝对的给明灿一家长脸。

可惜，女孩家只提出一个条件，倒插门。

搁别人家那可是天上掉馅饼的事，而明灿却二话不说，扭头走了。

仍然是自尊心不允许。

在明灿心里，房子有了，车子有了，这都不算能让人高看一眼的事，唯一能让他扬眉吐气的就是，得有个漂亮的女人。

女人如同穿在身上的衣服，得风光，得体面。

女人如同擦在脸上的化妆品，能把丑的变美，能把瑕疵掩盖。

明灿需要一场这样的扬眉吐气，毕竟他低眉顺眼二十几年。

二十九岁的尹明灿，不得不在“农村男人娶媳妇难”，这个事实面前低头，因为这两年，经媒婆介绍的女孩，不是歪瓜就是裂枣，成逐年下滑的趋势。

虽然明灿在明灿妈的唠叨下，条件一再降低，己经到了高低不论，肥瘦不挑，黑白无所谓的份上。

没想到最后，竟然沦落到，有人要给他介绍残疾女的份上。

更气人的是，在他的相亲的队伍里，居然还夹杂着几个带着孩子寡妇。

终于有一天，他妈发话了“小灿啊，咱甭再挑了，挑到最后都是别人挑剩下的，只要人全须全尾的，脑子好使就可以了，依我看，大柳村佐家的姑娘就行，再耽误下去，这姑娘也轮不到你啦！”

如果说几年前，明灿的相亲队伍，是参军之前的青春洋溢，朝气蓬勃，风华正茂，那么他现在的队伍，绝对像是从战场上撤回来的，老弱病残和孤儿寡母。

尹明灿在残酷的现实面前，不得不低下了倔强的头颅。

明灿无奈的听从了母亲的建议，就佐家姑娘了。

好歹她才二十三岁，还在吃着青春饭，单这一条，就比带着“拖油瓶”的寡妇强的多。

他俩从见面到结婚，两月多一点的时间，属于闪婚。

尹明灿几乎没费多少工夫，便轻松拿下，凭他的一表人才，他有这个自信。

但事情太过顺利，让尹明灿有一种“九块九包邮”的感觉，不知道里面到底藏了什么猫腻。

为了能尽快的成家立业，他也就默认了。

虽然他心里不是个味，好歹没有剩余在无奈的“不婚族”行列。

佐慈长的并不美，甚至有点丑陋。

当灯光明明白白的照在，她左乳下的那条明明白白的刀疤上，像一条贪婪吸血的大蚂蝗，简首恐怖的倒人胃口，那刀疤是因她的先天性心脏病手术留下的。

这刀疤是一般人不容易看得见的缺点，可以忽略不计。

她那扁平的胸脯上长着一对，先天发育不太好的乳房，只比青皮核桃大一点，还没有一个胸肌发达的男人的胸脯，看上去饱满。

这，也可以忽略不计。

因为这些缺陷，都是穿在衣服里面的，是不易被人察觉的。

人们往往喜欢看外在的。

她还有两个明显而又突出的缺陷，一个是她的眼睛，一个是她的腿。

她的眼睛实在不好看，眼白多，黑眼珠小，如同漂浮在水里的两颗小黑豆。

看东西时，总是一个向东一个向西，给人一种主意很多，又不尊重人的感觉。

五官上除了眼睛，其它部分还算协调。

鹅蛋脸上有两个小酒窝，就这两对小酒窝，为她增色不少。

她也时常巧妙地利用这对小酒窝，有时是嫣然一笑，有时是妩媚一笑。

她的那种主动的，带点撩拨性的巧笑倩兮，有时会让那些，没有点见识的男人，暂时忘了，她五官上的瑕疵。

她最恨的是，她那条不争气的长短腿，是先天性发育不良导致的。

那腿总能在她最洋洋得意时跌上一跤，或是自信心爆棚时冷不防的给她个难堪。

她的牙齿有点发黑，新近还掉了两颗，她总是改不掉爱吃甜食的习惯。

本来她妈，为了不让这两颗不争气的牙，影响到女儿婚姻市场的前景，准备及时的给她装上一对，足以能够以假乱真的全瓷牙。

没想到，烤瓷牙的钱还没有花出去，女儿的婚事就这么快敲定了，还很顺利，并且还是一个年轻的，正八经的小伙子。

虽然佐慈的容貌和身体存在着这样或那样的缺陷，但都被她极为巧妙地掩盖过去。

她有着高挑的身材，白皙的皮肤，一头乌黑发亮的秀发，就这三样，够了。

她总是戴一副淡紫色的窄边眼镜，看上去即淑女又有学问，像个女博士或女海归，其实她高中都没有毕业。

陌生人完全不知道，藏在紫色眼镜片里的，竟然是一对“斗鸡眼”。

她笑，但从不露齿，只是浅浅的把酒窝露出来即可，陌生人也依然不知道，藏在大红唇里的竟然是，一排“小黑牙”，并且还逃跑了两颗。

她很少走路，和男人约会时总骑着踏板电动车，长发飘飘，衣袂飘飘，既拉风又迷人，任谁也不会想到，藏在裙子里的，竟然是一对“长短腿”。

她说话时细声细气，走起路来像只猫，有哪个男人见了不说她温柔可人。

谁也不知道，她的柔情似水里，却蕴藏着来自骨子里的自强和孤傲。

但这孤傲，她从不流露出半分，表现出来的，只有自卑和极度的自卑。

“女人用自卑或极度的自卑，也许能讨得男人一时的怜悯，但时间一长，这怜悯也就变成了厌恶！”。

明灿对佐慈的厌恶，不知道是不是从怜悯开始的，又或者说，他对她从来都不曾有过怜悯，而是从一开始就厌恶。

当一个男人真正的厌恶起一个女人来，无论怎样逆来顺受，怎样的低眉顺眼，都只会更增加他的厌恶。

就像是一具得了绝症的躯体，无论再怎么绞尽脑汁的想把昂贵的营养，输进没有生命体征的细胞里，绝对是徒劳的。

而男人对女人的厌恶和嫌弃，大多数是从，有了另一个女人，作为参照物开始的，并且与日俱增，最终是一发不可收拾。